「都是因爲這跳舞」

張愛玲一九四四年的〈談跳舞〉里關於電影《阿波の踊子》的這段是關於日本極精辟的論述(粗體是我加的):

有一陣子我常看日本電影,最滿意的兩張是《狸宮歌聲》(原名《狸御殿》)與《舞城秘史》(原名《阿波之踊》)。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後者是給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慚愧。《舞城秘史》的好,與它的傳奇性的愛仇交織的故事絕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動人之點……《舞城秘史》以跳舞的節日爲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陽下舒手探腳百般踢跳,唱著:「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誰不跳舞的是獃子!」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畫面很淡,迷茫地看見花衣服格子布衣服裏冒出來的狂歡的肢體脖項,女人油頭上的梳子,老人顛動著花白的髻,都是淡淡的,無所謂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叢裏,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衣領,細數罰狀,說了許多「怎麼也落在我手裏」之類的話,用日文來說,分外地長。跳舞的人們不肯做他的活動背景,他們不像好萊塢歌舞片裏如林的玉腿那麼服從指揮──潮水一般地湧上來,淹沒了英雄與他的恩仇。畫面上只看見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陽下耀眼的灰白的旋轉。再拍到英雄,英雄還在那裏和他的仇人說話,不知怎麼一來仇人已經倒在地下,被殺死了。拿這個來做傳奇劇的收梢,真太沒勁了,簡直滑稽——都是因爲這跳舞

這種精闢不易看出。《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作者黃心村顯然沒看出:

張愛玲在戰爭期間的電影品味,和她一貫的美學傾向是一致的。她在散文〈談跳舞〉中寫道:「有一陣子我常看日本電影,最滿意的兩張是《狸宮歌聲》(原名《狸御殿》)與《舞城秘史》(原名《阿波之踊》)。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後者是給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慚愧。」相對而言,深受知識階層偏愛的溝口健二及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反倒引不起她的興趣。她明顯偏好誇張情節、夢幻設定以及音樂劇,也就是能吸引中產階級觀衆的電影類型。在港大唸書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中等趣味」的文學的追隨者了,在淪陷上海她的自我定位是一個中產小市民品味的文化消費者。

令張愛玲着迷的《舞城秘史》不是中產小市民品味,而是小市民品味。更準確地說,是盆踊大會依然可以作爲亂交派對存在的年代的小市民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