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並兒童合唱團

過去廿五年,和兒童與部分成年人一起工作的經驗告訴我,技術對於教育用處不大。在教室裏放一台鋼琴並不能培養出音樂家。音樂不在鋼琴裏。鋼琴充其量只能放大一個人本有的音樂衝動。將技術運用於人時必須慎之又慎。

不過,有的樂器外表閃亮,很吸引人,例如「七十六把長號」這種東西。我們應該利用這種吸引力。但要做到這點,就必須設計一套完全不依賴於技術也能成立的課程。這套課程必須作用於學生的身體與心靈,要像是自帶特殊媒介那樣去設計它。完成之後,可以加入技術來放大某些動作。

我想說的是要提升樂感並不需要樂器,開口歌唱就好。

——Alan Kay, 1990

從新宿乘坐 JR 中央線西行,十五分鐘後會經過西荻窪站。對於音樂愛好者而言,那裏有明田川莊之的爵士樂老店「アケタの店」(明田川的店)。不過若妳在這趟東西走向的列車上向北望,可能會看到一塊不起眼的招牌寫着「杉並兒童合唱團」。無論是不是樂迷,大概都只會把它視為某種早教機構或興趣班。住在附近的父母或許也只把它歸入沿線諸多「英會話」「幼兒教室」之類,藏在腦中的某個很難讀取的深處。

究竟要怎麼介紹杉並兒童合唱團?網上關於它的套話介紹裏有「名門」二字。可是它沒有昂貴的門檻,團員的身份大概也不會爲妳增加什麼社會資本。走過一個甲子後,合唱團的確積累了非常顯赫的演出和錄音經歷。妳可以在動畫《少女革命》的主題曲和《Evangelion 新劇場版・破》裡聽到她們,在紅白歌合戰、SMAP x SMAP、東京事變的演唱會、天皇陛下御在位二十年記念式典上看到她們。列表可謂族繁不及備載。

但那又如何?音樂底力厚實的國家必定有兒童合唱團,也必定會有商業作品和社會儀典需要兒童合唱團。杉並兒童合唱團只是其中之一。它是一個有如伴奏樂手(session musician)般的工具,那種妳很可能早就在某些歌裏聽到、但並不知道的聲音。要不是 Phil Spector 的名氣,有多少人會知道 Hal Blaine 呢?自一九六四年成立後,合唱團逐漸成爲了昭和流行音樂史的一環。她們的演出大多沒有錄音傳世,而發行了唱片的部分有時也確實很難說有什麼不可取代之處。此外,兒童合唱團的屬性決定了它每十年的團員都不相同。以最初讓我記住該團的歌曲、七十年代兒童電視節目「ママとあそぼう!ピンポンパン」(和媽媽一起玩!平龐彭)的主題曲「ピンポンパン體操」(阿久悠作詞、小林亞星作曲)而言,當年錄音的那些孩子早就能加入「大人休日俱樂部」了。

比較不爲人知的是,除「ピンポンパン體操」這種由外部合作方出版的唱片以外,合唱團自己多年來出版了六張 CD

  • 《杉並 Popular vol. 1》(Basic Video Arts BCD-96006)
  • 《杉並 Popular vol. 2》(Basic Video Arts BCD-98023)
  • 《杉並 Musical vol. 1》(Basic Video Arts BCD-27016)
  • 《杉並 Musical vol. 2》(Basic Video Arts BCD-27017)
  • 《杉児 Classical vol. 1》(Basic Video Arts BCD-97027)
  • 《杉児 Classical vol. 2》(Basic Video Arts BCD-99020)

這些 CD 基本都是一九九零年代與二零零零年代合唱團每年兩次例行公演的實況錄音。「Popular」唱的是西洋音樂劇電影裡的名曲,「Musical」是合唱團自己上演的音樂劇,「Classical」則是西洋古典音樂。它們不僅是合唱團珍貴的歷史紀錄,更是可以用來說明日本與音樂、甚至日本與藝術之關係的重要物證。

就以《杉並 Popular vol. 1》來說吧。第一軌「会議は踊る」系一九三一年的德國歌舞片《Der Kongreß tanzt》(The Congress Dances)裡的插曲(Werner Richard Heymann 作曲)。這部電影於一九三四年引進日本之後似乎留下了特別的印記,和許多在西洋世界已被遺忘的作品一樣成為了「Big in Japan」的存在,被黑澤明選為個人百大電影之一。可是合唱團在六十年後的翻唱並沒有那種帶著發霉味道的「歲月金曲」調調,作詞家中山知子和編曲家越部信義營造出了和原曲頗不相同的某種狂喜境界:

涙と笑顔とまぜこぜなのよ
どうしたらよいのかわからないのよ
おお なんとすてきな おお今日の日は

ただ一度 一度だけ
二度とは来ないわ
それだから幸せで はちきれそうだわ
ただ一度 一度だけ
有頂天になるわ

(臉龐上的淚水 混雜著笑容
究竟如何是好 讓我無所適從
啊,這樣的一日 是多麼美妙
請不要錯過 這唯一的一次
因爲不會再有第二次
因為那幸福 它就要衝破 我們的胸膛
這只有一次 唯一的一次
讓狂喜佔領我心房)

另一傑作是第五軌「From Russia with Love」(ロシアより愛をこめて)。和前曲相比,Lionel Bart 的原版被改得更加面目全非,抒情的慢速敘事曲蛻變成富於「疾走感」和 intensity 的快歌,歌詞也另起爐竈:

大空に叫んでみても呼ぶ声は消されてゆく
消されても消されぬ想いを
この手にこめて

本当よ お別れしてから
一時も忘れない
柔らかなおひさまのもとで
七色の夢を分けたの

粉雪は やけに積もりどの窓も閉ざしている
閉さされて なおさら恋がれる
自由の明日を

(就算向著天空叫喊 呼聲也會立即消逝
就算呼聲消逝 也要把念想
藏在這手心

真的喲 自從那日告別
一刻也未曾忘記
在柔和的陽光下
折射出七色夢想

粉狀雪片兇猛堆積 所有窗戶默然緊閉
在緊閉的窗前 我更加戀想
自由的明日)

由於是合唱團自行製作出版,這些唱片的錄音品質未達專業水準。奇特的是這反而爲它帶來了某種類似最好的 bootleg 錄音的臨場感。臨場感?不,一定不是類似音響器材公司營銷口號或是發燒友口中的「身歷其境」。令人身歷其境的從來都是想像力,不是任何器材。

臨場感是業餘感。

妳在參與這音樂。孩子們也在參與這音樂。妳是業餘的,孩子們也是業餘的,錄音是半業餘的,唱片出版也是半業餘的——某種 print-on-demand 服務。因為業餘,所以不用擔心有沒有對原作表現出足夠的尊重。語言是人類共有的資源(而人們不是愛說音樂是全球通行的語言嗎?),「From Russia with Love」這四個單詞和它可能觸發的任何意象只是一個火種,會燒成什麼形狀和留下火種的人已經無關。就像「勝手にしやがれ」先是被用來翻譯戈達爾的《Breathless》,然後被阿久悠用作澤田研二的歌名。就像已經無人記得的某個香港人借魯迅《阿 Q 正傳》將 James Dean 的《Rebel Without a Cause》命名為《阿飛正傳》,再被王家衛拿去活用。譜系在此出現。越部信義早年師從日本廣告音樂之父三木雞郎,原本志在寫西洋藝術音樂(「古典音樂」),但一生以童謠、動畫主題曲和廣告配樂著稱。日本幼兒無人不曉的童謠「おもちゃのチャチャチャ」(玩具恰恰)便是他在廿六歲時的作品。(香港聽眾或許知道楊采妮翻唱的「全城來吧 ChaChaCha」。)他無疑有高度專業的作、編曲技能,但在面對「From Russia with Love」或這張 CD 裡的所有曲子時,他更像一個票友。

開口歌唱就好——這對於被技術塑造的一代而言是多麼可怕!就像城市人突然面對荒野時的恐懼。「機械玩具們最趾高氣昂,誰都看不起。他們滿腦子摩登想法,還假裝自己是真的。」日本經典兒童文學《緬甸的豎琴》的主角是擁有絕佳即興演奏能力的二等兵水島,但小說開篇即借士兵之口說:我們真的有好好唱歌呢。快活的時候唱,艱苦的時候也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所以既然活着就好好唱。而且——這是最有趣的——雖然都是平民百姓和勞動者,但我們不要唱那些輕浮的流行歌,而是儘可能選有深度的高級作品——改編自英國十九世紀歌劇的曲子(《埴生の宿》)、或是受西洋古典音樂教育的日本作曲家的曲子(《荒城之月》)。彷彿聽見了夏目漱石《三四郎》裡明治時代教授的驚人之語:西洋人就是好看。

這幾乎就是杉並兒童合唱團的寫照。二零二三年底的練習,通常是從七十年前的迪士尼動畫《小飛俠》的插曲「Following the Leader」。當然,是日語版

あとにつづけ、つづけ、つづけ
あの子につづけ
さっ、どこまでも
ティダン、ティディ、ア、ティディル、デゥ、ティ、デイ
ティダン、ティディ、楽しそうだぞ
ティダン、ティディ、言葉は1つ
ただ、ティディ、ダン、ア、ティディ、デゥ、ティ、デイ

今天恐怕沒有哪個美國兒童合唱團會唱其英語原版——歌詞中的「Injun」是對印地安人的蔑稱。和「会議は踊る」或「From Russia with Love」的例子一樣,日本人再次無意中成為了別國文化的保育者,禮失求諸野裡的野。在這無意識的保育過程中,「西洋」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方式被嵌入了日本孩子的精神史。這是古代和歌的本歌取,也是木心的文本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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