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輿渡御

週末兩天的神輿(yú)渡御結束了。所謂神輿(mikoshi),大體是一個移動版的神社,四面鳥居,頂上立着金鳳凰。神輿渡御是每年一度的儀式。用橫豎幾根粗木樑架在下面,青壯年男女用肩膀扛起,嘴裏喊着有如 Steve Reich 的 minimalist 音樂的口號,上下左右搖晃着神輿在本地大街小巷轉上一圈,最終回到神社。像是帶神明出來放風,同時讓本地民衆確認其存在。

神輿渡御在日本各地都有,而且都不太一樣。比如神輿的數量不一而同。不少地區有體積稍小、供女性擔抬的神輿,以及更小的兒童神輿。此外,扛着遊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怎樣搖晃。上下左右小幅度搖是基本,有些祭典上還會把神輿舉過頭頂,或是利用半深蹲動作進行更大尺度的上下晃動。位於上野北部的南千住的天王祭依靠左右兩側擔夫輪流深蹲,慢速大幅度地將神輿左右搖擺,是我印象深刻的動作。這些差別的背後是某種封閉性。和取百家之長相比,維繫各區自己的 identity 更加重要。

神輿重達幾百公斤,大的和木樑加在一起甚至會超過一噸,儘管是數十人一起抬也頗爲吃力。所以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休息十五分鐘左右,補給水分和輕食。再加上與機動車輛和一般行人的協調,一次儀式要持續五、六個小時,對於我這種長期坐着的人而言絕對是重體力勞動。如今殘暑高溫,更是難捱。我至今參加過兩回,每次都撐不下全程,中途當逃兵跑掉了。事後回看錄像頗爲遺憾,因爲最終回到神社在「入宮」之前的一段最爲癲狂。如果 Kramer 說「I live for merlot」,我大概要說「I work out for mikoshi」了。

抬的時候又想起了張愛玲的〈談跳舞〉:

有一陣子我常看日本電影,最滿意的兩張是《狸宮歌聲》(原名《狸御殿》)與《舞城秘史》(原名《阿波之踊》)。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後者是給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慚愧。《舞城秘史》的好,與它的傳奇性的愛仇交織的故事絕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動人之點……《舞城秘史》以跳舞的節日爲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陽下舒手探腳百般踢跳,唱著:「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誰不跳舞的是獃子!」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畫面很淡,迷茫地看見花衣服格子布衣服裏冒出來的狂歡的肢體脖項,女人油頭上的梳子,老人顛動著花白的髻,都是淡淡的,無所謂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叢裏,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衣領,細數罰狀,說了許多「怎麼也落在我手裏」之類的話,用日文來說,分外地長。跳舞的人們不肯做他的活動背景,他們不像好萊塢歌舞片裏如林的玉腿那麼服從指揮──潮水一般地湧上來,淹沒了英雄與他的恩仇。畫面上只看見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陽下耀眼的灰白的旋轉。再拍到英雄,英雄還在那裏和他的仇人說話,不知怎麼一來仇人已經倒在地下,被殺死了。拿這個來做傳奇劇的收梢,真太沒勁了,簡直滑稽——都是因爲這跳舞。

這講的是阿波踊(前兩週在高圓寺的剛結束),但神輿渡御「獃」的程度有過之無不及。這是它的好處。只要有力氣誰都可以去抬。昨晚東京電視台的「YOUは何しに日本へ」節目展示了大阪的「ギャルみこし」(女孩神輿),有選拔,要面試,爲的是現場的「養眼」效果。難以苟同。

三島由紀夫在《假面的告白》第一章末尾寫過他兒時目睹的神輿渡御,大概是一九三零年代的事,和今天全程由警察維持交通秩序的景況全然兩個世界,可供追憶發想。此書中譯版甚多,這裏選錄的是我手頭唯一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9 版,譯者唐月梅,日文原文附在了後面。

神輿來到了我們的面前。一律身穿夏季單衣、露出大部分肌膚的小伙子,以恍如神輿本身酩酊大醉似的動態蜿蜒行進。他們的腿腳不聽使喚,他們的眼睛似乎不是瞧着地面上。一個小伙子手特大團扇,一邊繞着人群的四周,一邊高聲吶喊,進行鼓動。有時神輿搖搖晃晃地傾斜了。於是人們又發出瘋狂般的吆喝聲,重新把神輿抬正了。

這時候,不知家裏的大人是否直感到乍看是像往常一樣迂迴遊行行的這一伙人,彷彿被某種力量所驅動,就憑這種意志,突然間攥住大人的手的我被推向後邊,有人喊了一聲:「危險!」接着,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被人牽著手,從前院逃走了。然後,從旁門跑回家裡來。

我不知和誰一起跑上了二樓,走到陽台上,屏住氣息,望着正在擁進前院的抬著黑色神輿的一伙人。

是什麼力量在驅使他們如此衝動呢?我長久思考着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幾十個年輕人怎麼可能不論怎麼說也要有計劃地企圖簇擁進入我家的門內來呢。

庭院裡的樹叢,被他們無情地踐踏了。這是真正的節日。我深感厭倦的前院,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神輿從那裡這裡繞了一圈,把灌木全都壓毀了。我難以弄清究竟發生什麼事了。聲音相互中和,簡直就像是在那裡凍結了的沈默,與毫無意義的轟鳴聲交替地傳了過來。色彩也是那樣,金、紅、紫、綠、黃、深藍和白色在躍動,在沸騰。有時是金色,有時是朱紅色,支配着所有地方。

然而,唯一鮮明的東西,使我覺醒,使我難受,使我內心充滿莫名的苦痛。那就是抬神輿的年輕人那種人世間淫亂的、明目張膽的、陶醉的表情。……

神輿は私たちの眼前に来た。そろいの浴衣もあらかた肌をさらしている若衆たちが、神輿自身が酔いしれているような動きで、練りに練った。かれらの足はもつれ、かれらの目は地上のものを見ているとも思われなかった。大きな団扇をもった若者が、一トきわ高い叫びで一群の周囲をかけめぐりながら、けしかけていた。神輿は時あって、ぐらぐらと傾いた。するとまた狂おしい懸声がそれを立て直した。 この時、何らかの力の働らこうとする意志が、一見今までどおりに練りまわしているとみえるこの一団から、私の家の大人たちに直感されたものかどうか、突然、私は私がつかまっていた大人の手でうしろの方へ押しやられた。「危ない!」と誰かが叫んだ。それからあとは何のことやらわからなかった。私は手を引かれて前庭を駈けて逃げた。そして内玄関から家の中へとびこんだ。

私は誰やらと二階へ駈上った。露台へ出て、今しも前庭へ雪崩れ込んで来るあの黒い神輿の一団を、息をこらして見た。

何の力が、かれらをこのような衝動に駆ったのか、のちのちまでも私は考えた。をれはわからない。あの数十人の若者が、何にせよ計画的に、私の門内へ雪崩れ込もうと考えたりすることがどうしてできよう。

植込が小気味よく踏み購られた。本当のお祭だった。私に飽かれつくしていた前達が、別世界に変ったのであった。神輿は隈なくそこを練り廻され、灌木はめりめりと裂けて踏まれた。何が起っているのかさえ、私には弁えがたかった。音が中和され合って、まるでそこには凍結した沈黙と、意味のない轟音とが、交る交る訪れて来ているように思われた。色もそのように、金や朱や紫や緑や黄や紺や白が躍動して湧き立ち、あるときは金が、あるときは朱が、そこ全体を支配しているート色のように思われた。

が、唯一つ鮮やかなものが、私を目覚かせ、切なくさせ、私の心を故しらぬ苦しみを以て充たした。それは神輿の担ぎ手たちの、世にも淫らな・あからさまな陶酔の表情だっ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