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並兒童合唱團（以下簡稱「合唱團）」創立六十週年記念演奏会上週日在東京西部的多摩市落幕。任何音樂機構若能持續活躍一甲子，累積的成果必定可觀。合唱團成立於 1964 年，經歷了日本戰後音樂最精彩紛繁的時代，也通過無數錄音和演出成爲日本流行音樂史的一部分。在日本，有此等經歷的兒童合唱團並不少見。ひばり兒童合唱團、NHK 東京兒童合唱團、音羽ゆりかご會、東京少年少女合唱隊的成立時間都比杉並兒童合唱團更早，也都和戰後日本音樂文化史中閃閃發光的名字有着種種聯繫。
爲什麼一般性的樂迷要關心一個兒童合唱團？好比六零年代參與了無數流行和搖滾唱片的鼓手 Hal Blaine。妳能在太多的唱片裏看到他的名字，但恐怕不會特別留意他本人。日本的音樂文化天下聞名，專門爲了某個樂隊或 live house 來日的外國人多不勝數。兒童合唱團是小朋友培養人格和樂感、陶冶情操的場所，也是音樂產業時不時需要藉助的演出單位。可是通常而言，愛樂者並不會直接對兒童合唱團感興趣。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瞭解杉並兒童合唱團唱些什麼歌。在日本，兒童音樂有わらべうた、唱歌、童謠等幾種說法。わらべうた指的是自古傳承、作者不明的兒歌/打油詩/繞口令，類似英文的 Mother Goose。唱歌（在日文是名詞，並非中文的動詞短語）指的是日本文部省在 1910–44 年爲小學音樂教材編寫的歌曲。狹義的童謠可指大正時期民間詞曲作者爲提供官方唱歌之外的另一種選擇而在《赤い鳥》等雜誌上發起的童謠運動。上述三者當中，唱歌和大正童謠運動中的童謠儘管有官民之別，今天聽來往往差別不大，人們多數也不會特意區分。例如「故鄉」和「夕焼小焼」這兩首在日本家喻戶曉的歌曲，前者就是文部省唱歌中的曲目，後者則是 1919 年（大正八年）由民間作者創作的童謠。
觀察杉並兒童合唱團六十年來的曲目，儘管也包含文部省唱歌和大正童謠中的歌曲（六十週年紀念演奏會裏則一首都沒有），但更顯眼的是 Beatles、The Carpenters、Frank Sinatra、Leonard Bernstein、Michel Legrand、John Williams 等西洋名作。如文末抄錄的本次演奏會曲目清單所示，合唱團的曲目大體由西洋古典名曲、NHK「みんなのうた」（大家的歌）等電視音樂節目上的歌曲（原創或改編）、西洋音樂劇或電影插曲、日本流行歌曲（昭和時代爲主）、以及自身原創音樂劇歌曲構成。大體上，除了廿世紀以前的西洋古典音樂和外國民謠之外，合唱團演唱的歌曲的創作時間大都在二戰之後。可以說，這套曲目結構和昭和歌謠是異曲同工的。正如英屬香港將《Rebel Without a Cause》譯作《阿飛正傳》，《Lolita》譯作《一樹梨花壓海棠》，以至於今日共產中國治下的香港依舊保留的英國官員譯名（Keir Starmer >> 施紀賢）一樣，昭和時代的日本對於外部音樂傳統的轉譯也帶有一種今日失傳了的自信與風味。那就像是《魔女宅急便》裏虛構的歐洲小鎮，屬於日本本土的心象風景（imaginary landscape）。
回到本文開頭的問題。除了合唱團自己委託作曲作詞家原創的音樂劇曲目外，其大多數曲目都屬於被無數人翻唱過的金曲（standard）。這其中的西洋曲目由日本作家改寫日文歌詞和重新編曲，日本曲目則取自戰後創作的童謠和流行音樂。把西洋曲目和原版比較自然是一種樂趣，不過日本部分也在長達六十年的歷史裏被多次改編、翻唱和錄製。由於六零、七零年代的音樂在編曲和錄音風格上與日後大相徑庭，且即便是兒童音樂也給予了高水準的製作資源，若能找到當年的版本，經常會發現一首家喻戶曉以至於無人在意的兒歌被編入了截然不同的音聲宇宙，就好比突然聽到了《兩隻老虎》的藝術搖滾版一樣。（題外話：近年致力於童謠保育的中國音樂家小河原本可以成爲藝術搖滾童謠作者，可惜他走了小泉文夫的研究型路線。）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與合唱團長期合作的作曲家越部信義於 1965 年創作和編曲的「地球を七回半まわれ」（環繞地球七周半）。此曲最初在 NHK 的「歌のメリーゴーラウンド」（歌聲旋轉木馬）和「みんなのうた」裏播出，可謂合唱團的首本名曲之一。和 NHK 作爲一間公共廣播機構的基本方針一樣，這些節目係爲應對當時搖滾樂等樂種方興未艾的社會上關於「流行音樂教壞小孩」的擔憂而製作，以普及「健康優質歌曲」爲目標。但就是在這樣的節目裏，越部卻混入了當年亞洲地區流行的「A-Go-Go」節奏，以及衝浪搖滾標誌性的下行半音階效果（末尾），實有暗渡陳倉之妙。如今在日本很容易買到不同樂團和歌手演奏的此曲錄音，可是 1965 年的初版（注意這裏指的是初版錄音，不是作爲一個物件的初版唱片）有其無可替代之處。這其中的奧妙說來像是音樂回放技術史上的玩笑：1965 版是單聲道錄音。雙聲道立體聲在 1960 年代出現後，直到今天都是錄音的標準，恐怕誰也沒能想到單聲道近年會在全球部分樂迷當中回潮，以至於 Beatles、Bob Dylan、The Rolling Stones 等都重新發行了當年的單聲道唱片。要言之，推崇單聲道者追求的是器樂與人聲作爲一個整體音塊那種撲面而來的感受。就「地球を七回半まわれ」而言，與後來重錄的立體聲版本相比，單聲道版的 sonority 和衝擊力都更加實淨。日本搖滾樂隊 The Yellow Monkey 主唱吉井和哉曾說「聽立體聲版的披頭士像在聽古典音樂，聽單聲道版則像在聽朋克。終於明白爲什麼當年人們會覺得這是不良少年聽的音樂了。」在以健康優質、積極向上爲己任的節目裏聽到了不良之音，豈不快哉？立體聲版的「地球を七回半まわれ」只能說是給好孩子聽的了。
以下列出杉並兒童合唱團創立六十週年記念演奏会曲目，補上原曲名，部分添加簡單解說。注意「譯詞」係原文說法，但往往並非直譯，應作改編解。
Act 1
古典與みんなのうた
♪美しく青きドナウ
The Blue Danube
作曲：Johann Strauss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矢代秋雄
不用多說，「藍色多瑙河」。
♪踊ろう楽しいポーレチケ
Polka Tramblanka
作曲：T. Sygietyński
譯詞：小林幹治
編曲：矢代秋雄
二十世紀上半葉波蘭作曲家的作品。
♪歌のメリーゴーラウンド
作詞：保富康午
作曲：山本直純
NHK 一九六四至六八年的兒童音樂節目「歌聲旋轉木馬」主題曲。
♪小鳥だったら
德國民謠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増本喜久子
♪ユッパイディ
德國民謠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若松正司
♪うたう足の歌
作詞：近江靖子
作曲：寺島尚彦
♪ピンポンパン体操
作詞：阿久 悠
作曲：小林亜星
最早令我注意到杉並兒童合唱團的曲子。七零年代兒童節目主題曲，諧曲（novelty song）傑作。
♪鱒
The Trout Quintet
作曲：F. Schubert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荒谷俊治
著名的舒伯特「鱒魚」五重奏。
♪音楽に寄す
An die Musik
作曲：Franz Schubert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荒谷俊治
舒伯特又一名作。
♪海の底から
作詞：伊藤敬子
作曲：山本直純
「歌聲旋轉木馬」裏的曲子。當年的錄像已丟失。
♪山のスケッチ
作詞：若谷和子
作曲：內藤法美
編曲：荒谷俊治
♪おお牧場はみどり
Aj lučka, lučka široká
捷克斯洛伐克民謡
譯詞：中田羽後
♪赤い河の谷間
Red River Valley
美國民謡
譯詞：小林幹雄
♪野をこえ丘こえランランラン
羅馬尼亞民謡
譯詞：植村敏夫
編曲：小林秀雄
♪これが音楽
作詞：永 六輔
作曲：中村八大
和上述阿久悠 + 小林亞星一樣，永六輔與中村八大也是戰後昭和歌謠的中流砥柱。此曲原唱坂本九，與詞曲作者並稱「六八九」。
♪ちびっこカウボーイ
Tom Tirilin Tom
義大利民謠
作曲：A. Calderoni
譯詞：阪田寛夫
編曲：越部信義
♪たのしいね
作詞：山内佳鶴子
作曲：寺島尚彦
1964年，愛媛縣宇和島「勞音」（勤勞者音樂協議會，50、60年代分佈在日本各地的音樂鑑賞組織）公開徵集歌詞，最終由山内佳鶴子獲選，隨後勞音委託寺島尚彦作曲。
♪アイアイ
作詞：相田裕美
作曲：宇野誠一郎
♪おおブレネリ
瑞士民謠
譯詞：松田 稔
編曲：矢代秋雄
♪歌はともだち
作詞：阪田寬夫
作曲：南 安雄
「歌聲旋轉木馬」後續節目「歌はともだち」的主題曲之一。
Act 2
杉並 Musical（原創音樂劇）
這一部分是杉並兒童合唱團上演的音樂劇，故事四海兼收，但音樂除了最後一首《仙樂飄飄處處聞》插曲外均爲日本作曲家的原創作品。
♪おばけはいるか
作詞：伊藤アキラ
作曲：越部部義
出自「ケンちゃんともばけ」
♪金色の午後
作詞：中山知子
作曲：越部信義
出自「ふしぎの国のアリス」
♪先生ステキ
作詞：青井陽治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合唱团物語」
♪うたおう
作詞：青井陽治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キリンと遠足にいった子どもたち」
♪おいらコックローチ
作詞：藤公之介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くいしんぼうララバイ」
♪伝説の島へ
作詞：藤公之介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伝説の島ZZ」
♪空の友だち森の友だち
作詞：藤公之介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森の歌」
♪鬼たいじ
作詞：大谷美智浩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うらしま太郎の鬼たいじ」
♪ブレーメンへ出発だ
作詞：大谷美智浩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ブレーメンの音楽隊」
♪物語をはじめよう
作詞：大谷美智浩
作曲：小六禮次郎
出自「逃げろ！白雪姫」
♪すべての山に登れ
Climb Every Mountain
譯詞：中山知子
作曲：Richard Rodgers
編曲：森重行敏
出自「仙樂飄飄處處聞」
杉並 Popular（西洋音樂劇與電影插曲）
♪シング
Sing
作曲：Joe Raposo
譯詞：星加ルミ子
編曲：越部信義
我之前也只知 Carpenters 版，其實此曲最初是爲著名兒童電視節目《芝麻街》所寫。星加ルミ子是日本戰後樂評人的先驅，第一個現場單獨採訪到披頭士的日本記者。
♪幸せの黄色いリボン
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e Oak Tree
作曲：Russell Brown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這首曲子在中國似乎也有一定名氣。
♪オリバーのマーチ
Consider Yourself
作曲：Lionel Bart
譯詞：峯 陽
編曲：山本直純
根據狄更斯《苦海孤雛》（Oliver Twist）改編的音樂劇《Oliver!》插曲。
♪オブラディオブラダ
Ob-La-Di, Ob-La-Da
作曲：Lennon-McCartney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披頭士 1968 年名作。
♪サンライズサンセット
Sunrise, Sunset (1964)
作曲：Jerry Bock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音樂劇《Fiddler on the Roof》插曲。
♪シェルブールの雨傘
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 (1964)
作曲：Michel Legrand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Jacques Demy 導演的同名電影插曲「I Will Wait for You」。影片在中國的藝術電影愛好者中有名。
♪スターウォーズのテーマ
作曲：John Wiliams
作詞：中山知子
編曲：森重行敏
《星球大戰》主題曲。
♪踊り明かそうよ
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 (1964)
作曲：Frederick Loewe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音樂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插曲。
♪見果てぬ夢
The Impossible Dream (1966)
作曲：Mitch Leigh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百老匯音樂劇《Man of La Mancha》插曲。
♪トゥナイト
Tonight
作曲：Leonard Bernstein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插曲。
♪マイウェイ
My Way (1969)
作曲：Jacques Revaux
譯詞：中山知子
編曲：越部信義
原曲是 Claude François 演唱的法文歌「Comme d'habitude」，隨後由 Frank Sinatra 根據 Paul Anka 改寫的英文詞以「My Way」之名唱紅全球。日本亦有大量翻唱。